那一年的清涧，大家都还很穷，但热爱足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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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8年，有三件事我印象深刻。
一是南方特大洪水，祖海的歌曲《为了谁》在县城大街小巷传唱不息；二是法国世界杯刚刚落幕，让农村少年的我认识了足球为何物；三是我以全县前十名的成绩，踏入了清涧县中学的大门。
九月开学后，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不讲土话的语文老师。
第一节课，老师给学生们来了一个下马威，他走上讲台后，用标准的普通话说，同学们好，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，我姓刘。
说完在黑板上写下了大约有20个字的一句话，转身对我们说，这句话通过填加标点符号，可以表达十个不同的意思，哪个同学能答出来，我奖励一百块钱，大家把题目抄下来，明天我来收答案。
我对那道题产生了兴趣，一堂课基本没听进去，把题目抄在本子上钻研了一天。次日语文课，我把答案交给了老师。
老师看完后，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笑了，说大家看，真有人做出来了，这说明什么，这就说明了语文这门课的魅力！昨天说的奖励一百块钱是句玩笑话，要是老师真的掏出来了，这个月就要饿肚子了。
我有点小失望，倒不是在乎奖金，只是觉得老师说话居然也会不做数。
《老师·好》剧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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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，世界杯落幕不久，街上到处是瑞奇·马丁的狗狗狗。县中的学生对足球的热爱远胜篮球，法国队的球服成了初中球迷的首选。
学校一年一度的足球联赛拉开序幕。那会中学的联赛很火爆，除了学生，街上的人也来看比赛。整个操场能立住脚的地方都站满了观众。
高中部的足球队员们，已是胡子拉碴的大个子，他们犹如巨星般出场，每一个进球都能赢得全场欢呼。低年级学生对大神们的球技和速度议论纷纷，赞叹不已。
世界杯点燃了世界，足球点燃了小县城。
1998年世界杯
县中学的北隔壁是礼堂，县里人把礼堂和中学之间的窄巷子叫做电影院巷(hang四声)子。那个巷子除了小吃摊子和理发店，还有个骑着三轮车租书的婆姨，她不仅出租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，还把一些成人书籍偷偷租给学生。
紧挨着学校操场的是县文工团的排练厅，那会文工团不景气，场地被租出去作了歌舞厅。每天舞厅里面灯红酒绿莺歌燕舞，《真的好想你》《妹妹的红腰带》《野人迪斯科》等中外歌曲从里面传出来，又传入晚自习的教室里。
舞厅散场差不多也是晚自习结束，那些来自隔壁省的浓妆艳抹的小姐们穿着很简单的衣服，挽着男人们的胳膊在县城的街道上招摇过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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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年，港片古惑仔系列在县里泛滥成灾。
学校大门口一到晚上，社会青年就如同幽灵般藏身在路灯阴影中，遇到单独路过的娃，便挡住说，后生，把钱拿出来。
被拦住的学生若要说没钱或者不给，他们上去就是几脚，被欺负的人要么掏钱走人，要么不掏钱再挨几下走人。
与这些守株待兔的混混不同，另一帮人选择主动出击，出没于学生宿舍。晚自习后，这些人拿着方头片刀扫荡男生寝室，目的只有一个，要钱。
《古惑仔》剧照
那时学校保卫科只有一名工作人员，即是科长又是科员，大家尊称亚东。
亚东长得一脸凶相，打起人来从不手软，迟到早退的学生见了他都会腿软的一批。但亚东和那些拿着家伙的混混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，他选择了无为而治。
除了保卫学校，亚东还有副业，他在操场上一角经营着一个露天台球厅，县里当时没有斯诺克，只有黑八，五毛钱一局。
亚东手里总是端着一个玻璃保温杯，里面是白糖水，糖放的很多，几乎和水对半，在杯子下面沉淀了厚厚一层融化不掉。学生们打着台球，时不时瞄一眼亚东手里的水杯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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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隔壁班的班主任是一个体育老师，平日里作风彪悍。他经常在教室里针对学生早恋发出威胁般的告诫:杏儿（娃娃儿），你们还小哩，嫑嬬介（不要那样），一旦叫我发现，马上开除！
实际上，没有一个学生因为早恋被踢出学校，只有那些打架斗殴的顽劣分子被劝退或开除。班主任将禁止早恋的愤怒警告喊了一遍又一遍，但效果甚微。时间一长，他的警告成了学生私底下相互逗乐的口头禅。
一个副校长，姓曹，头发不多话多，每年的开学大会必定会发言。他的讲话稿可能是自己起草的，每年变化不大，除了表彰好学生，通报坏学生，就是重复自己的金句:学好，不一定考好，学不好(顿一下，加强语气)，一定考不好！
这句话据说用了很多年，了解他的学生，每年开大会都会抻长了脖子听曹校长讲话，主要是看他啥时候把那句经典台词抛出来。
九十年代末，县中学的学生大概可以分成三种，好学生、中不溜、差学生。好学生上高中考大学，差学生，但凡家里有条件，初中毕业弄个安置卡去当兵。
若干年后，好学生和差学生会在县里再次相遇，当兵的复原后安置到县里工作，上大学的毕业后回到县里上班。
一开始，大学生的工龄、待遇和社会阅历都敌不过当过兵的同学，有时候还会遭人笑话:多念几年书也有啥用，到头来还不是在一个单位混。
但时间久了，单位提拔重用的，还是上学回来的，因为大学生是干部身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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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所有学校一样，县中学的校园里有且只有一个小卖部，不仅生意火爆，而且态度恶劣。所有人都知道，小卖部是学校主要领导家亲戚开的。
小卖部坚守了多年，后来因为一个意外事故，学校换了校长，小卖部才易主他人。教育局任命校长，好像同时把小卖部老板也一并任命了，二人上任时间基本一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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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次体育课或球赛过后，男生们纷纷冲到学校的水房，抢过水龙头灌上一气自来水。令人愤怒的是，那个该死的水龙头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水的。
当时学校条件落后，吃水很紧张，只有一口自己打的深水井，勉强保障全校师生的用水。
街上流行的千狮桥橘子味汽水，来自隔壁绥德县，这个饮料同北京的北冰洋、西安的冰峰一样有名，只要五毛钱一瓶，但大多数人喝不起。
没钱买饮料，也喝不到自来水，学生只能受着。男生偷喝女生水杯里的水，被女生扔了杯子状告老师的事情时有发生。
为了喝水，我曾经把学校问候了无数遍。但是那会的县中，学生饮水问题显然不是学校最关心的事。直到初三快毕业，教室里才安装了饮水机。
6
冬天教室里要生火炉。每个班每个月发五百斤煤炭。学校总务科主任是个大胖子，负责学校的取暖保障工作。
有一次我去领炭，看到一个班的学生趁胖主任不注意，抱着几大块没经过称重的煤炭偷偷跑回了教室。
一个学生不小心把煤掉在了地上，被主任发现逮了个正着。
尽管学生是为了集体的温暖而偷炭，但主任大为光火，让几个嫌疑人排成一溜站好后，张嘴开骂:你们修先人呢，把先人都修完了，要修回老家修去，不要在这里修。妈妈的，明明一群土匪么，还念书娃娃。
骂完，命令几个人把刚才偷走的煤块原封不动搬回来。
一下课，学生们就围住火炉取暖。有笼火高手为了逞能，拿着烧火棍把炉火捅的很旺，煤燃烧的呼呼作响，不一会整个炉子和一米来长的烟筒管道被烧的通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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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于生猛的燃烧加速了烟管的氧化，一个冬天下来，一根管子就废了。班主任在班务会上炸毛:谁要再把管子烧坏，下学期就把自己家的扛过来。
教室火炉生火由学生轮值，值班员当天必须记着带引火的软柴，若是忘了，那就是严重的责任事故。有时候忘记带柴火，担心老师批评，只能忍痛将自己的作业本撕了点火。
火炉不是每天都通风良好，遇到外面刮风，炉子会时不时冒出一股黑烟，整个教室弥漫着烟熏火燎的气息，一天下来，学生们的鼻孔都是黑的。
学生宿舍也生炉子，为了消除一氧化碳中毒安全隐患，班主任每天在熄灯之前，带人挨个检查宿舍，发现有明火的，二话不说直接用火钳子捅灭，留下一屋子煤烟味和一地狼藉扬长而去。
学生们甚至来不及拿出炕在炉子底下的馒头片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夜宵埋没在灰烬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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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校的教导主任，上课从来不带教案，只拿着一本语文书。课堂上也并不翻书，而是将书拍在讲桌上面，凭着记忆直接开讲。对他来说，初中语文课程已经烂在他的脑子里，授课根本用不着看书。
这个老师因盲讲而出名，由于业务过硬，没过几年就被调到教育局写材料去了。
教导主任除了会盲讲，还很严厉，他负责检查学生早读和晚自习。有一次发现班里两个娃在早读时间下象棋，他直接冲教室，先将棋子扔进火炉，然后将两个人连踢带打赶到门外，在大冬天站了两节课。
当时激光手电上市，有学生买了拿到学校显摆。一个娃下了晚自习拿着笔在黑呼呼的楼道里照了一下，不料教导主任就混在人群里，他一把拉过来，在学生胸脯上搡了一拳说，让你抽烟。
学生委屈地说，这是手电。教导主任又给了一拳，瞎照甚了，赶紧滚。
学校严格禁止学生打扑克，若被抓住，以赌博论处。但学生不仅偷着打，还把瓜子或者雪糕等吃喝作为赌注。
我曾在宿舍参与了一次炸金花，破天荒赢了一局，赶忙拉着输的人去买兑现彩头。买了雪糕一回去，发现班主任黑着脸正站在宿舍。
好在班主任没有抓到现行，扑克牌被没收，我吓出一身冷汗，雪糕变得索然无味。按理说班主任那会不会过来，后来大家一想，肯定是有人告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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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后，我们班里一个同学英年早逝。班长专门汇报班主任，能否组织学生集体悼念一下，但班主任再三推脱，称自己的学生太多了，管不过来。其实我们都知道，他是在忙着补课挣钱，对他的桃李们已经顾不上了。
初中生活青涩不堪，最甜的可能就是保安队长的白糖水，可惜谁也没机会喝上一口。
接着，我以中不溜的成绩勉强考上高中，走进了未知的二十一世纪。
作者_徐夕_陕西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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