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力所及，连绵的青山百里徜徉。塞上，恍若从盛夏闪回到人间四月天的春日之好。烽火台边，身上绿荫斑驳，风抚摸着原野，阳光的炽烈正催拔出茁壮。骄杨媚柳，天成一般，饱含被吟诵的徘徊。就连风电塔都像是稳妥地协调在那里，忽闪着属于当代的样貌。此情此景……
凭长风葳蕤昼夜浓
过北京的热浪，走势一直向上，往西北，海拔爬升，云眼看着越来越低。雨落得又脆又猛，前面的天际线上，晚霞在缝隙里正要离去。穿过一个白昼的不仅是时间，也是从溽热城市切换到苍翠原野。
没有奔驰的风噪，下了高速路就降下玻璃——风，又凉又润。小县城剔除了知觉上的南北或者四季，像是碧海中的岛。人们走得慢慢的，所有都缓缓的。那一天，雨停了以后，有最美的夕阳。
苍河牧归图贺朝善摄
执暮同归梁志生摄
右玉，曾经风沙线上的砥柱，在记忆里耀眼。
辛泰30来岁，拍过一张照片，县城边上的田野：春天的塞上，江山点染，斑斓似锦。“我小时候，可不是这样。”作为右玉人，他清楚记得幼年“家常儿”一样的沙尘暴，男女老幼，人人自带干粮四处植树，无怨无悔地翻山越岭。那时，家家户户的门扇都朝里——风“送”过来的沙子能拥门闭户。
于山东盘桓5年后，王勇思乡心切，考上了右玉的公务员。回乡一刻惊觉：就这几年，故乡凤凰涅槃——半个多世纪的倔强，右玉终于泽被苍生。“我40了，八几年，风沙就不说了，水土流失，夏天下雨了那水头进县城，西瓜都飘在街道上。”40岁以上右玉人都记得：出门要戴防风镜、防沙口罩，白天上课点墨水瓶做的油灯。
昔日右卫老城二丈六尺高的城墙被黄沙掩埋
老人们长久地坐在树荫下，一动不动，有一句没一句，过去都埋在皱纹里，惟余山岗伏碧波。问过去，一摆手，皓首顿顿，万言如鲠在喉，言语于事轻慢。“带着沙的豆面糊糊，我喝了一辈子，就是不用喝到死了。”
白云苍狗，一唱三叹。
如果不是身在其间，从苍凉到每一公里的旖旎，前赴后继的身影就在时光的洪流中，不信天命。他者于右玉所知，是一幕幕有关人的壮烈，征途漫漫而不屈，天理人欲，代代献身。直到今天，葱茏漫野，几十年恍若隔世，右玉人垂范于世。目力所及，没有裸土的大地，是一座无远弗届的丰碑。
记得70年以前，右玉的沙丘四处移动，地面上的注解是“绝望”。侧近各县人都怜惜——右玉一年一场风，不过，从春刮到冬。之所以如此，也是人要还债。历史上的右玉，也曾沃野无际。枭雄焚不遍大地，却烧尽草木，以为长城壁垒以内，不毛白地能止北方铁骑驻留，不再盖顶袭来。坚壁清野之后黄沙肆虐，待到长城内外一家，只落得右玉四季凄凉。
站在“三十二村”长城之侧，海拔表显示为1557米。右玉位于北纬39°59′、东经112°27′，从北京向西800里，两地高差1352米。那些已经退休的老人应该还记得北京的沙尘暴，骑着自行车出门，纱巾遮面的春天。那些风沙多是从右玉来，前风会在一个夜晚就“占领”北京。景山上望着故宫，天都被风吹老了。七十多年前的右玉，水土流失之严重，被“科学”诚恳劝诫：重新选址搬迁吧。
一直要到共和国诞生的那一年，右玉才会开始这场“绿色长征”，再一次把命运握在人的手里。一棵，再一棵，渐渐地一行，慢慢的一片。人们在山丘间不停地走，从树跟前到树底下，几代人没有歇息。
树是风沙的屏障，也是右玉人的希望所在。70年的越挫越勇，他们总结出“乔灌混交立体栽”——柠条和沙棘这些灌木的作用是与野草一道，锁住水分，扼制水土流失，为乔木的根基铺垫——它们是迎向风沙的肩膀，风从狂暴逐渐成了歌吟，终成献给锄头、铁锹、油灯的诗行。
右玉的土地，当年贫瘠到树活3个冬天才算像人一样“百天”，才算不死。每一棵树都有一双手呵护，树苗死了，那双手再原地补种——“栽三年、扶三年、勤浇勤护又三年”。种树，是往昔每个右玉人的哲学和日常。人来右玉，一定得会掘土培苗；有的人离开，一定会带上那把以种植获得尊严的锄头。
长风几万里，前赴后继。右玉人伟大：无论风云变幻，从来不改初衷，舍己一生，改天换地。他们有自己的智慧，有不认输的胆气。树死了，再种，又死，再种。70年来，几代人种下了足以把右玉全境覆盖好几层的树，才有了如今55％的林木绿化率。
夯土裸露的长城，烈日肃穆，再也不出刀兵。伏地的野草，遒劲的灌木，参天的大树，注目四下一草一木，聆听众人一言一行，足够让致敬由衷。穿过右玉的每条路，都是在枝叶的撩拨里巡行。像是又回溯到了千年以前，百代风流，风雨送春归。
春天的黄玛瑙徐吉摄
举烽火峥嵘烟云烈
金戈铁马袭扰，黄沙万里困顿，直到一枝一枝林可参天，右玉人的热血奔流不息，于天地间存耿耿忠心。
唏嘘千年。右玉，原来不在右玉县。至少还有很多老人们的生命里有两座城，赤地成绿洲，都付笑谈中。
右玉史称善无，置县，中原王朝历代的北方前线。秦善无县属雁门郡，长城内外，马革裹尸；西汉沿秦制，东汉雁门郡南徙，为定襄郡治，匈奴强弱更迭，几百年战火频仍；北魏拓跋氏的鲜卑朝廷勇武多彩，重设善无县，凿云冈，征黄河，不可一世；唐以后，此地改称云中县，朔方战云烈烈；明时此地更征讨不断，也就是在那时，烧尽草木，渐渐百里黄沙。明代军队建制的“卫”，按记载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师。
到清朝，蒙古已然于版图内升平，设此地右玉林卫。是卫，而已烽烟不再，来往的都是客商，川流于风沙内外。清雍正初年撤右玉林卫和威远卫，才有了右玉县，沉睡在黄沙里。
曾经版图的要塞，善无，或者右卫，都绕不开杀虎口。不知道右卫镇的有的是，不知道杀虎口的不多。曾经的边境线，垛口上，千年铁血丹心。
杀虎口
铁山堡金祥摄
杀虎关，本是“杀胡口”，是两山对峙间丰茂的苍头河谷地。出关是内蒙古的和林格尔。此地传奇无数，以至于右玉县博物馆干脆就在杀虎口：看得清楚，讲得明白。出自右卫镇里的一件国宝，“大时代的小物件儿”，颇可一说。
右卫东南西北四门：和阳、永宁、武定、镇朔。六百多年过去了，渐成一隅安宁，荒草迎着风。城里的宝宁寺坐落邓家巷，始建于明天顺四年，信者众。寺中曾有一宝，名“水陆神祯”，就是真正的“全堂水陆”，皇帝御赐。此庙何德何能呢？
明代宗朱祁钰，是英宗朱祁镇的弟弟。“土木堡之变”，阉臣王振带着20万大军“玩儿现了”，让御驾亲征的英宗被蒙古瓦剌生擒，囚于宝宁寺内。代宗喜滋滋上位，岂不知错把开始当结尾，好戏这才开场。代宗为祈愿上苍佑护老哥安好（最好别回来），立誓打败瓦剌后，将赐“水陆神祯”于宝宁寺。后来干臣于谦的北京反击战大捷，似乎明英宗被释顺理成章，岂不知这毒辣的反间计，又是血雨腥风的开始。后来老哥发动政变收拾了弟弟一干人，重夺“铁王座”，与瓦剌倒相敬如宾了。
兄弟曾经的金口玉言纸上写着呢，三尺之上不可欺，老哥得执行。“水陆神祯”颁赐宝宁寺。全套是139幅水陆画，今天已经看不全了。简言之：画的都是法会上被敬奉的神，那时已经从女娲到观音越凑越多。所以有说这些画是唐朝的吴道子和阎立本手笔，从神仙阵容那里就立不住——唐朝，神仙之间还有隔阂。也有人认为是元代手笔，理由是画中有元代服饰和年号。
宝宁寺水陆画
“敕赐镇边水陆神祯”，绢本设色，贡绫装裱，神、仙、鬼、人有八百九十多个。画面神出鬼没，有直指人心的悚然。不夸张地讲，称：中国古代平面艺术的一座巨峰毫不为过。帛轴于清康熙和嘉庆年间两次重裱。
日寇也曾觊觎此宝，多亏右卫一众乡邻挺身而出，暗度陈仓，转移至呼和浩特一间药铺秘藏。新中国成立后，宝归故里，最后一次于宝宁寺巡展后，于山西博物院迎人欣赏。“水陆神祯”，在右卫老人们讲古的各种版本里。
杀虎口的征战难以细表。到清初，这里又是晋商贸易北地的必经之地，作为“第一税关”存在了几百年。边关萧索，地理之便，却是一棵摇钱树。后来的“走西口”，可不是歌声的委婉，那是战火频仍之后，民生凋敝，人们出杀虎口求活路，后来泛指出长城西部各口去内蒙古“觅食求生”。当年虽不至饿殍遍野，但背井离乡也是无奈。流民加入蒙籍，入旗耕牧，直到新中国成立前。新中国，只余歌声作为往昔的余音流传。
右玉1972年以前的县政府就在离杀虎口切近的右卫镇。出击自然的决心，就从这简陋的院落里生发……
塞上的风沙线，多年沉寂出了人们慢慢习惯的悠远。风云驰骋的暴烈远去之后，属于大地的四季，是春华秋实的人间景致。大地柔软浮动，一天天，更多的斑斓才刚开始舒展。长城注视着四野，上下已是千年。
杀虎口明长城张民芳摄
逐莽原砥砺物华盛
一待光线铺洒下来，浓荫下看着灿烂的山丘，绿，又是一派景象——炼金术一样，让右玉是“夏天的绿翡翠，冬天的白玉石”。
春天，右玉能看到属于莫奈画中的原野；希施金的夏天也有这样一般无二的光线；当然，秋天，列维坦的林中路也不会缺席；大雪存在了整个冬天，一直等着勃鲁盖尔般的村落安详明朗。还有柯罗，逡巡在右玉的每个路口，田园牧歌没有时空的羁绊。“右玉道情”的委婉，不妨碍在林间听出维瓦尔第《四季》的旋律。
有心人，会把所有对自然的赞美给右玉。
很多艺术家都不止一次来到右玉创作，不只因为这里的风景。画家彭斯在右玉的复印店里见到一个小伙子：他在北京跟人合租8平方米的房子，做动漫，每月收入一万多。待了多年，就是感觉不舒服，就回来了。家乡虽然挣钱少，但舒服。他愿意待在农村，这在今天的中国是件奇特的事。如今许多地方的农村已经几乎没人了，好多村子整个村都没有人。可是在右玉的村里，经常能看到许多人。这就是人气。有人气的地方，就有精神存在。哪怕是过去的、久远的，只要有人来辨识，那么，精神就不散。
金秋徐吉摄
中国美协主席范迪安为右玉挥笔巨制，自有钟爱：这里的自然风光有着独特的地理面貌。尤其是长城两边的自然风景，具有中国北方的浓郁的特色，甚至有与欧洲许多地方的风景相似的特点。右玉人在“右玉精神”的激励下，战胜自然条件方面，70年来坚持植树造林的这种信念，一代接着一代地把右玉贫瘠的荒山变成今天这样到处是绿荫的家园。
坐落于右卫镇昔日粮站的“艺术粮仓”，成为塞上的文艺地标，来自中外的所有笔触都能从右玉的晨昏里获得对世界新的知觉。冥冥之中，是对“水陆神祯”的接续。
精神感召，更多的人关注右玉，或是因绿野的宽厚，或是把自己的精神安放。一帧一件的完成不是寻觅的终点，能于色彩中澎湃，光影里神驰，多少往事嘉许着想象。
那些不再困顿于风沙的后辈，正在领受前人的恩赐。今天，全都源于70年来的“久久为功”。
沙尘不再，生长缓慢的庄稼，蓄养着属于自然的滋味。长在农村的王勇最在意自家的出产：“咱这里的粮食日照长，温差大，就是好吃，你一吃就知道。”荞麦，莜面，没有目前的物流程度时，好的作物并没有更多的输出渠道。庄稼开花的时候，满地都喜气洋洋，靠天吃饭的“有机种植”。
右玉是一片没有工业污染的净土，造林70年，空气、土壤、地下水保持着原生态，还是传统的农户自留种子的轮作模式，没有化、肥、不打农药，出产微薄的杂粮品质无敌，涵盖了几乎所有杂粮品种，是世界公认的品种最多、品质最好的杂粮产区，有“中国杂粮在山西、山西杂粮属右玉”之称。
颂精神乾坤立人心
偶然空荡荡的街上少了日常里的车水马龙，杀虎口居民的日常正好得闲。游至此处的停留，打尖，慨叹，激赏，都是生意。自古的边塞枢纽，关隘险峻，到旅游胜地，“写生基地”，身份多元。只是满眼苍翠，人力神行，早不见已成往事的荒芜。记忆，能于今日闻振聋发聩。
人类为了生存的壮举，在时间的轨迹里向大地进军，一个搏出奇迹的沙场，上苍与人的纠缠奋战。尘埃落定，虬枝上每天新鲜的露水，都像是纪念每一次与昨日的告别。与新中国一起生发成长的林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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