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时间为：2023-01-27
百年前的鸡泽县
田节山
我的家乡是河北省鸡泽县风正乡中风正村。我出生之时，河北省尚名为直隶省，县之上级为广平府，人们简称为广府。一九二八年国民革命军打到北京，迁都南京后，始将直隶改名为河北省。这个县是河北省小县、穷县之一，地势平坦，境内有不常流水的小河流三条。春冬河水干涸，无从灌溉；夏秋阴雨连绵，洪水泛滥成灾。土质有相当数量的是盐碱地，不能耕作，附近居民以刮土熬硝盐为生，昼夜辛劳难得一饱。农作物产量极低，丰年亩产不过二百来斤，平常只有百余斤，歉年则只能三五十斤耳。至于遭到水、旱蝗、螟等自然灾害，则是颗粒无收，以草根树皮度日。正所谓“民有饥色，野有饿殍”者也。有一部分土地适于种棉，而产量亦很低微。风调雨顺的丰收年，亩产皮棉不过二三十斤，要是遇到雨旸失调，所收不过十数斤耳，甚或数量更少。至于经济作物，除辣椒尚能外销，别的特产则无。但辣椒的种植，限于水利条件，只有少数几个村庄的少数土地，并非普遍栽种，因之也难以活跃农村经济。以这样的贫瘠地区，人民鲜有不啼饥号寒者。古书上说的“乐岁终身者，凶年不免于死亡”，就是这种贫瘠地区的真实写照。然而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勤劳人民，又有谁来关怀呢？
记得民国六年（一九—七年）的大水灾和民国九年（一九二〇年）的大旱灾，村民率皆背井离乡，逃荒在外，以乞讨为生。其间颠沛流离，疾病交加，死亡于道路、抛骨于荒野者，比比皆是。此等惨象，官府是不过问的。富有者，方且乘机进行压榨，以增加其田产，使人民即使灾后余生，亦无法恢复其正常生活。这都是封建社会、反动统治加给人民循环性的灾难，长期不能自拔。
在文化方面，由于地区贫瘠，经济落后，弦歌之声也是很沉寂的。在科举制度时代，除了明王朝的中叶，有过几位取得科第、登上较高的仕途外，在清王朝的二百七十多年间，差不多则是默默无闻的。即便有少数侧身低级官吏的，如县之“教谕”“训导”等，其科第等级，亦不过“举人”“拔贡”而已。再高一点的名位，则就没有了。由于文风不盛，因而文化水平也就不高，同样是个“秀才”名称的，其知识学问，与文风鼎盛的州县相比，其差距则是非常之大。因为当时取士的办法，是以县为单位而定名额。县大的，考生多的，选优的回旋余地大，录取的文化水平就可能高；反之，难以精选，就要降格以求，来充其数。所谓矮子群中选大汉，选来选去，仍不过是位侏儒。自停止科举，改成学堂，全县只有一个“高等小学校”，收纳的学生，是来自全县一百零八个村的乡村儿童。在校人数，最多时期也不满百，少的年份，只有五六十人。这些儿童，虽说在村中也都读过几年书，方考取进了县级高等学府，但知识贫乏异常。因为在村中所读的书，仍然是“三字经”“百家姓”“子曰”“学而”一类的东西。即便也有国家规定的课本，而担任教师的人，差不多是些“冬烘”先生，不具备新时代的知识，很难把新的知识、新的技能传授给儿童。似这样的教育状况，文化怎能不落后呢。所以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几十年里，全县竟无一名大学生。当然，这里边也有经济贫困的因素。因为那个时候的大学，差不多全是自费，一年下来，得花费大几百元，一般人的家庭，是负担不起这笔费用的。至于所谓公费的高级学府，录取学生选才甚严，一般文化水平，难望其项背。于是这个地方的文教事业，长期处在落后状态之中。
这个县的古迹文物，是绝无仅有的。但这个县的名字——鸡泽，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了。晋悼公大会诸侯于鸡泽，就是这个地方。我小的时候，还听说有个诸侯会盟台，大概是县志上记载的，并没有见到它的遗迹。脱颖自荐的毛遂，传说也是这个地方的人，可能由于只不过是贵公子——平原君的食客，追随贵公子出席了一次会谈，再没有显露出赫赫之功，也就没有文物留给后人。只有元朝时期的太史令——天文水利学家郭守敬，曾在这个地区内兴修了一些水利，人民爱戴他、尊敬他，在他去世以后，给他修了座七级浮屠塔，建立祠庙以资纪念。可是这样一个有意义的古迹，竟然默默无闻，甚至在四百多年前修庙碑上的记载，竟然开头一句说：“此国公也不知何许人，亦不详其姓字。”写这篇碑文的还是位官高爵显、出身进士及第的御史公，距郭守敬时代不过二百年，何以竟然不知道其姓名与事迹！可见科举时代以八股文选取的文人学士。只不过是玩弄辞章，并无什么经世奇才。直至清朝末年重修庙宇时，先祖父贞吉公考证此国公乃是元代的太史令水利学家郭守敬，在修建庙碑上始予以记载。新中国成立后，庙宇虽毁，而塔巍存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，附近村民将塔拆毁，庙碑拽去充作房屋基石，这一有纪念意义的先贤遗址，从此泯灭矣。至于明代中叶的一些达官显官坟墓前的翁仲以及墓碑神道等石刻，亦皆在除四旧中全都摧毁，永辞人寰。
材料来源田节山著《淡泊人生》，题目是编者加，文中有删节。
作者田节山（1905—1990）.抗日战争时期任国民政府军政部军粮总局上校科长，1949年与绥远起义，任解放军107师后勤部长，参加抗美援朝，1952年转业山西太原，先后在山西省艺术学校、太原市救济分会、太原市民政局工作，为国家14级干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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